小說王耽美小說網

兩百年

關燈
兩百年

這是清安四年的上元之夜。

恰逢月蝕,荒郊不見一絲明光,人間煙火之盛反倒更勝往年。

嘉洲慶典過半,尋常閣外賓客漸稀。門墻隔絕了歌舞笙簫,燭光穿過濃墨重彩的燈紗,透出古卷般昏晦的顏色,與梨花木窗外暗黃的暮霭融為一體,莫名有種繁華落盡的疏索感。

霜風裹著雪屑撲入門簾,長街盡頭遠遠現出一個長身玉立的影子,步履無聲,瞬息而至,明明身處紅塵之中,卻好像與周遭逸樂紛華全不相關。

天下清晏,世人早不懼怪力亂神,但對上來人冰凍三尺的淩然盛勢,歌姬們又驚又疑,無一敢上前迎賓。

這種正正經經的男人,怎麽會來風月場?

素靴踏過積雪,青年寬袍長裾,攜令佩劍,落在凡人眼中不過一副平常容顏,只一雙眼底泛出異樣的冷藍,息風定海,像亙古無波的井。

他似沒看到亂花迷眼的妖童媛女,直往正門裏進,被一柄團扇擋住前路。

“客官今夜是要游園還是折花?”

游園意指聽歌觀舞,折花便是留宿了。

青年視線聚焦,居高臨下鎖住尋常閣主池幽,薄唇輕分,落下清冷冷一句:“尋人。”

說罷便又要擡步。

池幽仍堵著門,嫣然笑道:“客官是頭回來尋常閣吧?您有所不知,今兒正廳有我們的新頭牌雲娘子壓軸,入場是要留物件的。”

廣袖微振,憑空甩出一只錦囊。

池幽穩穩接下,掂了掂——不是黃金白銀,而是一枚上好的靈石。

懂行的都知道,千金易求,機緣難得。仙門不與凡塵往來,一枚純粹的靈石,多少錢財都未必能收購得來。

她紅唇一彎,笑得愈發殷勤:“敢問您要尋的是男是女,名姓為何?尋常閣前後幾十來座院子,上百個包間,不如妾身幫著打聽打聽?”

青年不答,徑直而入。半舊發帶上黑白勾玉碰撞,發出叮鐺之聲。

門內負責接引的粉衣女子見他一副不茍言笑的模樣,上前調侃道:“公子來了青樓,怎還帶著劍呢?”

說著就要貼身過去,冷不防被一道外力隔開。粉衣女子“哎呀”一聲,斜跌下來,待看清青年腰間掛墜,瞬間嚇得花容失色。

——那掛墜,分明是封妖捉鬼的陰陽令。

池幽看破不說破,笑容含了一絲警告意味:“道君身份尊貴,但您既入了凡塵,便要遵守凡塵的規矩。”

見閣主換了稱呼,少女們面面相覷:“他是道士?道士怎麽會來我們這種地方?”

五城十洲仙門無數,真正的道觀卻只有“上清道宗”一處。此宗乃五百年前玉京道尊親自創立,符劍雙絕,控禦北疆,巔峰時期更有著問鼎天下的實力,卻不知為何急流勇退,一沈寂便是兩百年。

然而,煙花女子們顯然並不在乎什麽風雲往事,而是八卦著:道士素來不解風情,莫不成是為閣中哪位姐妹破了戒?

議論間,青年背後長劍蹭地出鞘,擦著綾羅軟緞飛過,筆直插在門外。

劍氣震落一地冰淩,少女們全都噤了聲。

池幽早瞥見刃底篆著的“寄雪”二字,撣落裙上冰屑,好整以暇讓出通道:“道君裏頭請。”

寂塵道君江雪鴻,好一位冷心冷性的絕情人。

*

門外的風波絲毫沒有影響到正廳。

蓮花彩燈從天頂依次垂下,掩映在繡著銀線海棠的帳底,冰簟疊軟紈,銀床鋪玉帶,布置得好像宮殿一樣。天井舞臺被水池環繞,幾位綠鬢朱顏的少女不疾不徐撫琴吹笛,吳儂軟語似潺潺清泉流淌而出,百媚千嬌,像是新春的序曲。

無論大堂賓客頻頻側首,江雪鴻目不斜視,登梯直上二層明暗雅間,所過之處喧t囂陡靜,仿佛凝了一層冰。

天字一號間前,他再次被小丫鬟攔下。

凡人少女看不破高階障眼法,脆生生問:“不知公子貴姓?奴婢進去同貴客通報一聲。”

江雪鴻神色不變,目光似能穿透鑲嵌靈石的墻面,終於吐出今夜第二句話:“邵忻。”

喚的是裏間貴客的名姓,依舊清冷冷的。

三息後,房門轟然打開:“來了來了!祖宗爺爺,別懟著我散威壓了!”

錦袍華服的男子直沖而出,臉上的胭脂痕都未及抹去:“大過年還窮追不舍,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對我有意思呢!”

他將陪侍的舞姬歌女趕了出去,一把將白衣青年扯進雅間,不耐煩道:“你有完沒完?前天不是才問過卦?不足一月不能再占蔔,懂了嗎!”

江雪鴻問:“龜蓍呢?”

“晴天雨天都算不成!”邵忻翻了個白眼,“今兒尋常閣新頭牌獻舞,光進場費就收了十金,還不送酒水!包下天字一號間耗光了我大半積蓄,沒事就滾回你的昆吾劍冢,別耽誤小爺尋歡作樂!”

江雪鴻仍舊定在原地,黑沈的眼死盯著他:“今夜有月蝕。”

“月蝕關我屁事!不算不算,你拿劍捅死我都不算!別讓我上元節沾了妖女的晦氣!”邵忻說著就把他往外推。

“晦氣”二字在那無波的眼中攪動一寸微瀾,江雪鴻執拗道:“因果我來擔。”

有晦氣,總比聲息全無要好。

“……死心眼!”邵忻推了半晌仍紋絲不動,恨鐵不成鋼一聲重嘆,身子一歪,癱在軟榻上。

他同江寂塵的孽緣,還要從兩百年前的仙妖戰後說起。

那時的他還是個初出茅廬的狐族醫修,出山遇到的第一個病人就是被天雷劈得不成人樣的江雪鴻。好在江道君天生道骨,在他三腳貓的施救功夫下,居然自己從鬼門關爬回來了。

無論邵忻問什麽,江雪鴻只攥著拳,從不回答。直到白骨生肉,傷口結痂,一雙眼從猩紅轉為深黑,終於舒展十指,張口道:

“邵忻,幫我找她。”

他掌心,是半痕極薄極淡的牡丹殘瓣,一見光便化作輕灰。

世人都道,江雪鴻自陸輕衣死後便瘋魔了。

枯坐七日,引咎辭仙,不惜開天眼觸犯命星,更將五城尊主之位拱手讓給清霜堂,在昆吾劍冢一住就是兩百年,除卻招魂算卦,再不管道宗諸事。

要不是知道江雪鴻自幼斷情絲,還真以為他用情至深呢。

然而,任是當世修為首屈一指的寂塵道君,也算不準同自己關系密切的陸輕衣的卦,邵忻自此便多了一個閑差——

替江雪鴻問卦。

“月蝕常見得很,算不了什麽特異天象,你自己數數這兩百年總共見了多少次了!有閑這工夫望天倒不如回去煉劍,不想管那死透了的劍靈,就把半步入魔的道心好好穩一穩。實在不行點幾個上清道宗的新弟子收拾一通,也算給你這個從不露面的老祖立威了。”

江雪鴻靜靜聽著牢騷話,眸色轉暗,不再多言。

尋常閣雅間為半開放布局,抑揚頓挫的唱詞從紅欄底傳來,餘音繞梁,熏心醉人。

邵忻半晌聽不見回話,只以為他走了,爬起身才見江雪鴻還立在一旁發癡,背後劍鞘空空蕩蕩,眼角狠狠抽搐了一下。

“寄雪劍呢?”

“門外。”

“……就沒見你這麽聽我的話。”

罷了,照這神經病的倔勁,連螞蟻換個隊形都能當成異象,不達目的絕不會善罷甘休。倘若被邪修騙去為非作歹,麻煩可就大了。

“佳節堪團圓,看在你家破人亡的份上,”他倚在欄桿邊懶洋洋道,“替本狐仙墊了酒水錢,等看完壓軸大戲,恰逢夜半三更,好問鬼神。”

江雪鴻在一片狼藉中收拾出幹凈的一角,無言落座,算是應了。

邵忻對這副挑三揀四的模樣忍無可忍:“死潔癖,道聲謝會折你的功德不成?”

“多謝。”

“……”聽聽這冷冰冰的口氣,活像別人欠了他的。

為了今夜的表演效果,尋常閣可謂煞費苦心,舞臺四周布置了流觴曲水,正廳賓客可與閣中女子飛觴傳盞,聯句吟詩。因為舞臺稍高,與最高臺平齊的二樓則是最佳觀演位置,席位早在大年初一就銷售一空,寸土寸金,絕無虛設。

隨著欄外一曲《玉樓春》唱罷,邵忻連聲讚嘆:“‘空中幾處聞清響,欲繞行雲不遣飛’[1],只需改改唱詞,這一曲放去仙門大宴也不覺遜色。”

他捅捅江雪鴻:“嗳,上屆白虹宴不是給上清道宗發了帖子,你去了沒?這歌喉和仙家比起來孰高孰低呀?”

“掌門代赴,未曾去。”江雪鴻沒有擡頭,不知何時已拿朱筆寫了一道符,嫻熟折成紙鶴形狀。

符佑平安,哪怕靈力微末,也可積水成川。陸輕衣殺業無邊,這些年只有江雪鴻一人在替她償還。

筆鋒好似血染,想到那屍骨無存的嗜血妖女,邵忻頭皮發麻:“逢年過節的,你能不能少擺弄些陰間玩意兒?”

江雪鴻又取出一張符紙:“歲星在嘉洲分野,天運難得。”

“運個頭!”邵忻忍無可忍,一把奪下筆,“小爺一輩子就包得起一次天字一號間,你還不好生看著?對得起這兩百年交情嗎?”

有托於人,江雪鴻只能順從,將紙鶴收入袖底,順著他的指引看向舞臺。

夜色漸深,風花雪月的狂歡才剛剛開始。

歌舞暫歇,人聲稍靜,軟桃色的簾幕垂掛下來,在六角燈下泛出微黃的細閃,迎面吹來一陣牡丹香風。

這香氛似曾相識,江雪鴻心頭一恍,正欲細看,眼前燈火驟然全熄。

室內花香愈濃,醉人暖風中遠遠傳來一聲巧笑。音色好像圓荷瀉露,穿林打葉,與臺下流水聲相伴,艷而不冶,媚而不妖。

舞池邊點起一盞燈,隱約可見紅紗帳後有人影搖曳。簾帷末端,一對纖纖月足近乎透明,起落看似隨意,每步卻都踏在節拍之上。

“都別喝了弟兄們,雲娘子登臺了!錯過的後悔一輩子!”一陣騷動後,人群很快安靜下來。

環佩配合著樂聲琤琮,二八年華的少女從幕後轉出,皓足踢開粉綠相間的百褶裙,臺中燭燈隨著裙擺旋舞漸次亮起。

細指探出廣袖,在這滴水成冰、呵氣成雲的寒天,她只著輕紗軟緞,時而舒展,時而收束,辮上珍珠自由起落,臂上金釧斷續作響,猶如飛旋在雲端的緋色芙蓉。

輕重疾徐中節合度,顧盼回眸光彩動人。

那雙粉瞳似有攝魂奪魄的力量,讓光影和視線都聚焦在她一人身上,只需對視一眼,便能忘卻一切有情無情,生死離合。

尾音恰好定格在拈花細嗅的動作,無數花瓣從屋頂飄落,香陣卷溫柔,搖落一片江山煙雨。

舞罷,全場無聲。又過了許久,掌聲如雷鳴般轟然而起。花枝紅綃和數不清的真金白銀被盡數拋上高臺,觀舞者紛紛離席歡呼,舉杯讚嘆,恨不得跨過水池沖上舞池,滾落一地珠玉都無人撿拾。

女子雖是妖修,論才藝,卻無一人敢將其看輕。

“此舞只應天上有,天仙見了也要自愧不如啊!”雅間內,邵忻兩眼放光嘖嘖稱奇,許久才想起身邊人,“怎麽樣?同為花妖,這位頭牌娘子比起你那意中人如何?”

本以為江雪鴻會同尋常一樣不作理會,回頭卻猝然對上一張慘白的臉。

“餵餵,你怎麽了?!”

這個位置能夠將舞臺看得一清二楚,江雪鴻死死盯著那煙視媚行的女子,眸中掀起驚濤駭浪,攥緊的掌心竟滴下血來。

桃花面,海棠瞳,那樣的舞姿,那樣的神采,連裙裾揚起的弧度都分毫無差,怎麽可能不是她?

“陸……不,心魔。”

他神色驟凜,拈起清心咒,重重往靈臺一叩,頓了片晌才重新睜眼:“……還在。”

“啪”地一聲,金杯玉盞和朱紅欄桿同時震碎,周遭桌椅也紛紛毀裂。

邵忻忙抑制住靈力波動,狠狠砸在他胸口:“心魔個頭!你閉關閉傻了嗎?那是尋常閣的頭牌雲衣姑娘,不是幻覺!”

木刺嵌進掌心,抵不過心口傳來的刺痛。江雪鴻清明了幾分,怔怔望著舞臺,仍不敢確認眼前所見。

是夢嗎?

不是……夢嗎?

良久,他輕問:“如今是何年月?”

“清安四年,上元。”邵忻被這副失魂癥般的模樣嚇了一跳,連忙替他把脈。

江雪鴻喃喃重覆:“清安四年……”

陸輕衣已經死去兩百年了。

直到現在,他才終於覺得,自己身處的十方世界是真實的。

“她是誰?”

邵忻半晌沒查出病因,忐忑盯著他:“尋常閣頭牌,雲衣。”

荊臺呈妙舞,雲雨半羅衣。[2]

江雪鴻卻自己平靜下來,把這個名字在唇齒間繞過數遍,視線仍凝著舞臺,問:“怎麽見頭牌?”

邵忻:?!

欄桿外,池幽捧著一t只香爐,笑盈盈登上高臺:“感謝各位貴客賞臉!我們這位新頭牌雲娘子才貌無雙,色藝俱佳。可惜身子弱,只在後院嬌養著,卻鮮少見客。新年好不容易補足了身子,今夜才能夠順利登臺。”

身側,雲衣發髻微亂,微紅著臉沖眾人盈盈一拜,青絲在脊背勾勒出一條蜿蜒的曲線,半遮住百褶裙上的金繡。

美人半倦,最惹風情。

池幽又寒暄了幾句,話鋒一轉:“尋常閣內素來是公平競爭,待這支線香燃盡,無論雅間大堂,在場出價最高的公子,便可在天香院與雲娘子暢聊徹夜。”

她說得含蓄,但見慣風月的紈絝子弟都知道,去了後院,哪裏是“暢聊”那麽簡單。

大堂內一位紫衣公子率先喊出聲:“一百兩黃金!”

“我出三百兩!”樓上雅間又傳來一聲。

“五百兩!”

“八百兩!”

“一千兩!”

最先出價的紫衣公子甩下象征身份的玉佩,將競爭推到了最高潮。叫嚷聲此起彼伏,報價水漲船高,竟有幾人要大打出手。

現場一片混亂,無人註意到臺上女子秋水明月般的瞳仁裏隱約浮起的一抹諷笑。

喧鬧中,不知何處落下清冷冷一句:“一百枚。”

聲音不大,卻分外清晰。

紫衣公子環顧半晌才鎖定到天字一號雅間那個白衣勝雪的人影,挑釁笑道:“方才早已競到三千兩了,兄臺不會以為是‘價低者得’吧?”

江雪鴻全無反應,古井無波的眼只鎖著雲衣,再次緩聲道:“我出一百枚。”

此話一出,眾人哄堂大笑,緊張氣氛一掃而空:“他怕不是第一次來的傻子吧?一百枚銅板嗎?知不知道金銀是按斤兩算的哈哈哈哈!”

任憑眾人如何取笑,江雪鴻臉上始終未有任何情緒,一直待到線香燃盡前的最後一瞬,才不疾不徐開口——

“一百枚,靈石。”

本站無廣告,永久域名(danmei.twking.cc)